移民议题向来是特朗普执政的重点。特朗普开启第二任期后，迅速在移民政策方面掀起激进变革。其政策除延续第一任期的强硬基调外，还在实施力度、策略设计上显著升级。特朗普将移民政策作为回应美国中下层白人经济和身份焦虑，以及进行政治动员的民粹主义工具，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美国移民问题顽疾，反而可能进一步激化国内经济、政治和社会矛盾，引发全球对美式民主和人权价值观的重新审视。

与第一任期相比，特朗普2.0移民政策的部署力度更强、手段更狠、范围更广，其政策总体可归为三个方面。

第一，对边境管控进行军事化升级。特朗普于就职当天宣布美国南部边境进入“国家紧急状态”，要求向美墨边境加强部署军队和资源，阻止非法移民入境。在此命令下，美国国防部已多批次增派部队，协助国土安全部进行边境执法，并部署侦察机、无人机，甚至海军军舰，对边境和海岸进行全天候监控。特朗普政府还下令启用关塔那摩湾美国海军基地安置非法移民，并计划在全美各地军事基地建立军事拘留网络，这是利用军事资源强化移民执法的重大升级。

第二，采取非常手段驱逐非法移民。特朗普政府授权扩大移民和海关执法局（ICE）的执法范围，允许其在学校和教堂等“敏感”区域实施抓捕。部分移民、外国留学生被强加以“威胁国家安全”“煽动暴力和恐怖主义”等罪名，驱逐出境。ICE称，截至4月1日，已有超过10万非法移民被逐出美国。除采取强制手段外，特朗普政府还实施“胡萝卜加大棒”的策略，一边提出向自愿离境的非法移民每人发放1000美元，鼓励其自行离境；另一边取消向非法移民提供的社会福利，甚至在政府系统中将他们标记为“死亡”，以切断生计的方式逼迫其离境。在地方层面，特朗普政府建立不配合就惩罚的机制，对庇护州和城市实施威胁，称如果不配合联邦政府的政策，就将撤回联邦资助，并追究妨碍执法的地方官员的责任，迫使其就范。

第三，结构性颠覆难民接收和合法移民体系。特朗普宣布要全面暂停美国难民接纳计划；恢复“留在墨西哥”政策，要求庇护申请者在墨西哥等待案件审理；敦促移民法官快速拒绝不太可能获得庇护的移民申请，以减少案件积压。更具颠覆性的是，特朗普政府正试图改变美国合法移民身份的认证规则。执政后不久，特朗普就颁布行政令，取消“出生公民权”；同时，特朗普还表示将启动一项计划，以500万美元出售“特朗普金卡”，试图为拥有大笔资金、可创造或保留美国就业机会的外国投资者，成为美国永久居民甚至美国公民提供路径。

究其实质，特朗普的移民政策是一场文化保守主义运动，暗含对白人文化主导地位的捍卫。美国2020年人口普查结果显示，非拉美裔白人人口占比已跌破60%，而少数族裔人口显著增长，如西班牙裔（拉丁裔）增长23%，亚裔增长超过35%，非洲裔增长超过5.6%。人口结构的变化冲击了美国白人在政治和社会参与中的主导地位，倡导种族平等、要求尊重不同群体文化和诉求的多元文化主义逐渐成为美国的“政治正确”。而传统基督教文化的衰落、少数族裔的“特权”让白人感受到“逆向歧视”，这一趋势导致美国国内“反觉醒运动”的兴起。特朗普将移民问题与“反觉醒运动”捆绑，并推行将英语作为官方语言等捍卫白人文化的政策，正是回应了中下层白人对身份认同和文化主导权的焦虑情绪。

特朗普限制外来移民，也是其“买美国货、雇美国人”的经济民族主义理念在移民政策上的体现。特朗普将移民塑造成美国本土工人就业岗位的竞争者，这种简单归因迎合了中下层白人的经济焦虑。随着全球化发展，美国劳动密集型产业外迁，跨国公司等精英集团逐渐垄断了社会资源，这导致曾经从事劳动密集型制造业的中下层白人失去原有工作。由于无法适应知识和技术升级的要求，这些中下层白人逐渐沦为低收入群体，生活水平下降。面对这一困境，他们将不满情绪发泄到移民群体上，认为少数族裔新移民占据了有限的工作机会和社会资源，于是对移民普遍采取了一种排斥的态度。目前，美国中下层白人的这种经济焦虑情绪正在跨越族裔界限，呈现扩大的趋势。少数族裔老移民作为既得利益者，也在排斥新移民的进入，这从2024年总统选举中少数族裔对特朗普的支持率上升显现了出来。

在敏锐捕捉到中下层民众焦虑情绪的基础上，特朗普把移民政策作为民粹主义动员工具，通过制造“边境入侵”的危机叙事，获取和巩固支持率。中下层白人选民则将特朗普作为他们的政治代言人，在其“美国优先”和“让美国再次伟大”的叙事中，找到了重新掌握经济和文化特权的希望。根据皮尤研究中心2月的民意调查，74%的共和党人认可特朗普政府在驱逐非法移民方面采取的措施，约90%的白人共和党人赞成加大驱逐非法移民的力度，以及增加边境军事存在。

特朗普移民政策正在制造多重风险，其影响远超移民领域。

经济上，大规模驱逐移民或反伤美国自身。根据美国移民委员会数据，2023年移民为美国贡献了约1.7万亿美元的消费以及超过6000亿美元税收。短期看，移民数量锐减将直接导致消费市场的萎缩和财政收入缺口的扩大；依赖移民劳工的儿童保育、医疗护理、建筑、食品加工等行业将面临劳动力结构性短缺，企业不得不提高薪资招募本土工人，进而增加通货膨胀风险。长期看，严格限制外国居民、吊销其签证甚至撤销合法移民身份的做法，可能造成“寒蝉效应”，使国际学生和学者赴美意愿下降，进而削弱美国科技创新能力。

政治上，移民问题使“两个美国”的对抗愈发激烈。围绕移民问题，纽约、加利福尼亚等民主党主政州与联邦政府爆发了权力争夺。20个民主党州联合起诉联邦政府，指控其以扣留拨款胁迫地方配合移民执法。新泽西州纽瓦克市长因参与抗议活动被捕，引发广泛关注。此外，大量的司法诉讼还造成行政权和司法权的持续对抗。根据纽约大学法学院“Just Security”平台统计，截至5月16日，移民和公民身份问题已经引发超过50起针对特朗普政府的诉讼。联邦地区法院形成红蓝对立——自由派法官通过临时禁令阻止政策实施，保守派法官则倾向于维护行政权力。

社会层面，特朗普针对移民的言论和政策为“白人至上主义”等极端思想提供温床，使长期以来作为美国国家标识的多元文化主义遭受冲击。两种力量持续对抗，并呈现两极化趋势。针对特朗普政府出台的包括移民政策在内的一系列颠覆性政策，全美范围内已爆发超千场抗议活动，部分地区甚至出现纵火等暴力事件。南方贫困法律中心数据显示，2023年全美仇恨团体数量较前一年增长14%。这反映出美国社会种族对立情绪显著升温，多元文化包容度持续下降，种族暴力事件风险增加。种族对立和社会分裂加剧，使美国的“熔炉”神话进一步褪色。

国际层面，特朗普政府具有单边主义性质的移民政策将使美国国际形象受损。为了转嫁危机，美国政府向中美洲和南美洲国家施压，强迫墨西哥、巴拿马、哥斯达黎加、萨尔瓦多等国家接收非法移民，这种做法引发了相关国家的反对，以及国际社会对人道主义危机的担忧。墨西哥已提出申诉，要求美国政府调查被遣返移民遭受的人权侵犯。美洲玻利瓦尔联盟发布宣言，谴责特朗普政策使移民遭受非人道主义对待，坚决反对其大规模驱逐移民以及对移民进行刑事定罪。美国“人权灯塔”的叙事正遭遇信任危机。

特朗普的移民政策能否持续，能否实现预定目标，将取决于美国国内力量的博弈。

一是司法诉讼的最终结果，即联邦最高法院对相关争议的裁决。目前在特朗普移民政策中，争议最大的当属“出生公民权”问题，特朗普政府将其废除直接挑战美国宪法。若最高法院支持政府，将可能引发宪法危机；反之，则可能推动特朗普政府修宪，但修宪需获得3/4州批准，这在当前美国政治分裂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实现。

二是经济压力的倒逼。若移民政策引发的劳动力短缺和人才流失造成美国经济增长放缓、通胀上升，企业界的反对声浪加大将对特朗普形成一定制约。通胀上升不仅将使包括中下层白人在内的美国民众面临生活水平下降的风险，特朗普也因此将面临共和党选票流失的压力。

三是政治周期的调节作用，尤其是在2026年中期选举后两党权力格局的变化。特朗普的某些激进政策需通过国会立法或宪法修正案才能长期生效，但当前两党分歧严重，共和党难以在参议院获得2/3多数支持。若共和党在中期选举后失去众议院控制权，一些政策更是难以为继。

这场移民政策的变革和博弈，反映了美国在全球化浪潮下的身份认同危机。当“山巅之城”的理想主义让位于“美国优先”的实用主义，当移民从“活力之源”变成“文明威胁”，美国正在背离其作为移民国家的核心叙事。特朗普短视、激进的移民政策虽短期内巩固了特定政治联盟，但代价可能是削弱美国经济竞争力、加剧政治和社会分裂。长远看，该政策无法真正回应美国中下层白人在经济和文化上的焦虑，也难以从根本上解决美国国内的结构性矛盾。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美国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本文刊登在《世界知识》2025年第11期